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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骞国政文集》阅读笔记

[日期:2009-04-02] 来源:陕西日报  作者:陈忠实 [字体: ]
    我结识老骞大约有30年了,然而,截止到今天,老骞依旧是我在
文学圈里接触较少的同代作家朋友。原因很简单,他的主业不在创作,
而是身担名副其实的重任。不过,平时在报纸或刊物上见到他的文章,
总要读,且着意于老骞在说什么,企图了知他的动向、意向和对生活
事象的倾向。近日,当我拿到他即将出版的文集的稿样,系统读完他
的包括散文、随笔等多种文体的作品,却在一种久久的默然无语之后,
发生了懊恼性的自责,之前读他的作品太少了。这次阅读,不仅让我
看到他在各种文体创作上的才华,更让我对他这个人有了一个立体的
又是透彻的了解。我曾经说过也写过我的个人经验,即,想要了解一
个作家,最直接最可靠的途径,就是阅读他的作品。我说这经验的时
候,偏重于写小说的作家,现在读老骞的作品,多为散文随笔,于是
又有新的领悟,散文和随笔是了解一个作家更直接更可靠的途径。道
理也很简单,小说里体现的作家,是躲在作品人物背后的隐形人,而
散文和随笔,是作家对生活事象的直接观察和体验,直抒胸臆的表述。
首先是作家被感动了非诉诸文字不可,读者阅读时所受到的感染和感
动,就是作家从心底直接辐射给读者的力和热了。我在老骞的散文、
随笔等作品的阅读中,充分感受到这种深沉的又是真挚的心灵的冲击,
才发生那种久久的默然无语的情绪。
  我在老骞的散文阅读中,有一种完全的陷入,这是很少发生的阅
读现象。读着老骞叙述他的生活记忆的情景,我竟然忘记了作品的叙
述者老骞,而几乎是在回忆自己的生活经历。我起初以为这是一种比
较自然的心灵呼应,越读越觉得是一种完全无意识更不自觉的陷入,
直至深陷到以为是自己昨天的生活故事。我想到我和老骞乡村生活经
历和感受的相似,更感知到他今天描述出来的巨大强烈到不容任何置
疑的真实的情景,让我发生阅读里的陷入。这种少有的阅读感受,多
发生在他写乡村生活记忆的那些篇章里。我读到《家乡戏》里叙述的
关中乡村演出秦腔的情景时,已经忘记了老骞,完全陷入我的生活记
忆和情感历程之中。还有《难忘父亲》,有几次使我不得不中止阅读,
闭目无言,乃至心酸眼湿,喉头发哽。读着老骞笔下的文章,呈现在
我眼前的却是我的父亲。我第一次发生这种阅读陷入,即使在阅读世
界名著时也不曾发生过。
  《前面就是芳草地》这篇散文,是最可见到老骞这个人心理气性
的一篇杰作。我读到那些逼人几乎到死路的情节时,真有喘不过气不
忍续读的痛楚。这不是小说,是老骞的真实人生阅历中最逼仄的一道
横沟。当我读到中秋之夜一节时,我的心再也抑制不住颤抖了。这是
当时作为驻榆林记者站站长后来当报社社长兼总编的老骞的一幅独特
的人生风景。我理解了这篇名为《前面就是芳草地》的人生内蕴,不
单是人生步履的诗性印痕,更强烈地感知到一种生命和理想的雄壮,
构成了个性,也构筑了人格。我更感沛老骞这个人内在的承受力,如
此沉重的打击和压迫,竟然不诉求不叫唤更不丧气,默默承受里是一
种男子汉支撑生命(自己的和亲人的)的坚定和韧性。我读到这里顿
然领悟,一个人成就事业的大小,诸种因素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便
是承受灾难的能力,它影响到人面对世界面对生活的态度和姿态,影
响到人对世界和生活理解的深度,也影响着人对善与恶事象的取向。
我在这里读懂了老骞,并深感钦佩和敬重。
  结识老骞的许多年里,他留给我一个基本确定的印象,平实更务
实,谦和又自信,在一切我所遇见过他的场合里,从来也未见过他张
扬的动作和张扬的话语,更不要说骄性、娇情、交际、打点以及出风
头一类虚事了。加上我零散读过的他的文章里那种纯粹写实的文字,
再加上他越来越显赫的工作位置,在这所有最直观的正面形象之后,
给我同样一个基本确定的负面印象,老骞庄重有余,活泼欠缺,甚或
有点刻板。这种印象直到新世纪到来的时候开始改变。那年我重新回
到原下祖居的老屋,突然接到老骞电话,他说正筹备出版一部奇石画
册,邀请国内许多诗人和作家为每一块奇石各题一首诗,给我也摊派
了一首。这实在是我意料不到的事,许多年来一直身负重任的老骞,
竟有收藏奇石的闲情雅趣,印象里作为负面的刻板的色调开始瓦解。
及至我看到这部诗配画的奇石集,真是惊讶不已又大开眼界,应该说,
这是我第一次感知到老骞心灵世界丰富多彩的另一面……及至读完老
骞的文集稿样,我又一次惊讶,何止奇石收藏的雅兴,那不过是心灵
世界的一角,从他的作品中,更丰富的细腻的畅朗的乃至多愁善感的
内心世界全展示出来,真是要刮目相看自以为熟悉的老骞了。
  老骞还喜欢养花,我有点不可思议,一个庞大的省级广播电视体
系,有多少紧迫的事难缠的事需要决断和处理,他却在一一应对之后,
仍然早晚搬出搬进他心爱的锈球花花盆。终于发生了一次遗忘,锈球
花被冬天夜晚的大雪冻死了。这个在我的印象里有点刻板的大厅长,
居然面对冻死的锈球花连连自责,挖出一个小坑,把冻死的枝叶埋了
进去,重演了“黛玉葬花”的一幕(《花祭》)。我读到此,似乎感
知到这个人嘘欠叹惋声里的心颤,便泛起鲁迅先生“多情未必不丈夫”
的诗句来。这才是老骞,务实的坚硬的另一极,是柔软和细腻;成摞
的工作计划项目方案、紧急指示等等事项逐件落实绝不马虎,之后却
是奇石观赏、名花栽培、书法研习,还有更痴迷的文学创作。这个人
精力之充沛,内心之充实和丰富,可以想见(《我的第二世界》)。
  然而,老骞和你我一样生活在同一生活氛围之中,同样面对着纷
繁的尤其是恼人的事象的搅扰。在《“静心斋”释义》随笔里。面对
谁都看到也遇到的这些丑恶社会现象,老骞首先想到的是自律,并把
自己刚刚得到的一间书房命名为“静心斋”,要静心,也含有冷心冷
眼看那些歪风邪气的意味,才使自己的精力投入到承担的社会责任上,
才保证自己的心灵世界和情感世界的丰富多彩又纯洁清爽。在《花甲
感怀》一文里,老骞把自己的生活历程和心境归结为一副对联:“不
容易,也还顺利,得到的超乎所想,所以我很满足;受过苦,亦享过
福,到老来福气更大,因而我更欣慰。”这是人生最重要的一个年轮
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驿站到来时,老骞的心态和心境,没有常见的那种
官场谢幕的失落和慌乱,更没有欲望未满足的懊恼。恰恰相反,是一
种泰然坦然的平静和微笑,基础在于“得到的超乎想象”这种心态。
一句不说自己对社会的贡献,只说社会给予自己的——无论地位和物
质生活——都超出了自己原有的欲望性想象,于是常见的那些不平衡
心理所派生的怪事就在他身上不见发生。这种心态不是强装得出来的,
而是一种修养包括生命价值取向所决定了的;这不是平庸者的自我满
足,而是早已确立的重在事业作为、不计个人所得的生存目的所垫的
老底,当属创造者的无私所产生的快乐。
  前不久,我连续接到两三家媒体同一话题的电话采访,即官员搞
文学创作的事。我读到老骞《我为什么要写》,便对我已经回答的看
法更加踏实,就是这些官位颇高的官员,长着一根对文学敏感的神经,
只要这根神经不萎缩不干枯,时时就会对文学发生敏感性反应,就会
产生创作灵感,就有不吐不快非写不可的急迫心情。这就是那根与生
俱来的对文学敏感的神经的奇妙魅力。在老骞这里可以排除对名和利
的诱感,却不能阻止这根神经对文学敏感的发作。再,老骞是个对社
会负有责任心的人,而且是对社会事象有自己独立思考能力的人,自
然就发生独立独有的体验和感受,表述就不仅是那根神经的生理需求,
而且是一个思想者的精神和心理的释放性需求了。于是就有了几百万
字的著作。于是就成就了一位卓有建树的作家。
    (本报刊发时有删节)
                                               (陈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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